第198章 绝圣
    又是一年晒书日。
    日落灯升,晒在相府院子里的书一箱箱、一匣匣搬回了公孙弘的书房。
    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公孙弘几十年的读书习惯。
    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他都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让侍者代劳。
    七十六岁之后,他却不这样做了,不是因为升了御史大夫之职,实在是觉得把上万卷书简搬回书架上去有些力不从心了。
    所幸,长子公孙贺多年从旁观摩,在把书简摆回书架上时,公孙弘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从那以后,这件事就都叫长子代劳了。
    今年,这些书简却又得自己摆了,只是,年过八旬的公孙弘已经没办法再举重高低,便指令起了侍者摆书。
    然而,同一著作常有不同注版,侍者学问并不高深,始终不得要领,一匣匣的书简放到空空的书架上,却又取下放到另外的地方。
    公孙弘没有心急,也没有责怪,甚至亲提着座灯为侍者照亮,但侍者的心总是无法平静下来,额上的汗止不住的流。
    “你们下去吧。”
    御史大夫的张汤自登上三公之位后,首次夤夜拜府,一点都不疏离,让侍者退下,自己卷起了衣袖,搬书、摆书,颇有几分干劲。
    公孙弘没有了指令,望着逐渐填满的书架怔怔地出神。
    张汤是个心细的人,从前作为相国门生存身相府时,就多有留意老丞相的书简摆放,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能力,哪怕久不入书房,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初的位置,自然不会有差错,速度不知比侍者快了多少。
    半个时辰过去,书架的空处基本被填满了,公孙弘终于开口了,“那匣《庄子·外篇·胠箧》搬出来了吗?”
    “搬出了。”
    张汤不假思索回答,再问道:“相国现在要看吗?”
    “把第十卷找出来。”
    得到指令,张汤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匣,走到书架前找到了书简应在的格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卷,便准备递给相国。
    “我夜中不能视物已经有三四年了,不看了,你给我念吧,就念‘圣人已死’那七句话。”公孙弘摆手道。
    本因劳累过度而大量出汗的张汤,这时汗毛乍起,三四年前,那是老相国以白衣拜相褒侯的时间,那会儿老相国就不能夜中视物了,可他到今日才知道。
    上君、陛下、中外两朝公卿大夫、列侯亲贵、宗室大臣恐怕至今都不知道。
    堂堂大汉丞相,早已老眼昏,竟然只能半日视政。
    更让张汤震惊的是,老相国瞒过了所有的人。
    回忆之中,老相国好像从未掩饰过什么,走路时要人搀扶,理政时要人诵念,哪怕是面圣觐见,老相国的动作也是迟迟。
    可是,老相国给人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强大呢?
    恍惚之间,张汤忘记了翻书,直接背诵道:“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张汤默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老相国知道至圣世家孔家已经西逃了?”
    曲阜城的消息,绣衣直指御史是第一时间送来的,然后他就赶来了相府,难道老丞相有更快的消息渠道?
    “我不知道。”
    公孙弘摇摇头,发灰发蒙的眼睛望着他,“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匈奴残破,他族黯淡,孔家叛逃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你,大汉的御史大夫,能不顾上君忌讳,深夜来到相府的事情不多,恰好,孔家是一个。”
    张汤长嘘一口气,“老相国,我该怎么做?”
    绣衣直指御史找到了孔家的西逃路线,也推算出了孔家的想法,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就比如,埋葬至圣世家。
    从曲阜到南阳一千二百里,漫漫长路,可以发生很多未知的意外。
    公孙弘不答反问:“你想做的事,来问我一个儒家中人,合适吗?”
    言语间,充满无奈。
    就是太子宫臣里,像张汤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才不敢死。
    如果他死了,张汤今夜问的,就该是上君了。
    要说都是聪明人,既不缺乏手段,心性也是上上之选,怎么到关紧的事上,显得那么犹豫呢?
    张汤哑然。
    他此次前来,是想知道老相国知不知道孔家的事,如果知道,是不是老相国提前知会了孔家,如果是,老相国对儒家的态度到底如何?
    此刻看来,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根本不必在乎老相国对儒家,对孔家的想法和态度,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又错了!”
    公孙弘声音再次响起,一股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
    张汤呼吸一滞,这样的威严,在公孙弘御史大夫任上时常能一见峥嵘,但在公孙弘成为大汉丞相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而且,雄威更胜往昔。
    这种大海孤舟的感觉,让张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和大汉丞相位置有多远。
    张汤躬身肃立,“请相国教我!”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庄子那段话吗?”公孙弘既满意他的求教态度却又不满意他那被真刀真枪近身搏杀影响下而不好使的脑子。
    “相国是说,只有‘圣人’死了,那些圣人制定的仁义礼法等规范,才不会为大道所利用?”
    张汤脑海清明,眼中有精光闪过,“相国是支持我诛了孔家?”
    公孙弘始终不明白自己教授过宽仁的弟子为什么会那么好斗,一点就着,“你为什么要诛孔家?数千圣人后裔之死,无数儒者拼死反扑,你就那么确定能撑得住吗?”
    “相国,不诛孔家如何绝圣?”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诛孔家?”
    “相国的意思是?”
    “我没有意思,不过是提醒你,墨家早就对儒家、对孔家下了诛暴令,百家也对儒家、孔家满是仇恨。”
    公孙弘闭上了眼睛,“再有,位居三公,不止代表你自己,你可以死,但你手上沾染的血,不要甩到任何人身上,明白了吗?”
    (本章完)